入夜的北京慢慢安靜下來,難以入眠者不乏其人,有人決定在書店迎來清晨第一縷陽光。
2014年4月23日的“世界讀書日”,三聯韜奮書店美術館總店開辦了北京首家24小時書店,讓深夜讀書成為了人們夜生活一個新的選擇。
五年來,深夜書店用文字招待著漂泊在這個城市里的人們,一書一席慰藉著白天被喧鬧圍繞的靈魂。
中國書店雁翅樓店,新華書店旗下的花市書店和香山書店,以及Page One前門店先后加入到24小時營業的書店行列,并堅持至今,讓北京夜讀人的選擇越來越多。
2019年“世界讀書日”前夕,記者走訪發現,五年間,部分24小時書店因各種原因最終放棄。這些深夜書店在為讀者提供更多元服務的同時,也依然面臨著機遇、困境和挑戰。
深夜閱讀者
“沒想到這里可以容我們過夜,還能看書。
半夜的北京城真安靜,能在深夜的北京捧著一本書讀,有趣兒!”
不再孤獨
深夜11點,前門附近的北京坊退下白日的喧囂。周邊的店面關燈后,“Page One”的燈火通明照亮了周圍一片區域,成為容易辨別的地標。
店里,一名工作人員正低著頭用透明的塑料紙專注地給樣書包書皮,偶有人進店她也不會抬眼,膠帶“刺啦刺啦”的聲音在夜晚的書店里格外響亮。
一條白色的長桌,圍著八個高腳凳,不時有讀者從書架上取書閱讀。一杯熱水,一杯牛奶,一片面包是一些夜讀人的必備之物。
11點30分,頭發花白的谷女士推門入店。今年57歲的她,住在西郊,每次坐車40分鐘來到書店,為的就是享受夜讀的寧靜。
2018年“五一”,女兒第一次帶她來到這里,舒適的環境讓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如今,女兒已經結婚,兒子大學畢業后也搬出去住。她說,自己有嚴重的失眠,每次逛完這家書店后,她感覺都會好一些,更容易入睡。盡管她曾嘗試買書回家看,但效果總不盡如人意。
“白天如果沒空,就晚上來,時間不固定。”她說自己最晚的一次,從凌晨兩點多待到四點多。如果太晚,她會直接在附近賓館開間房住。這樣一來,逛書店的成本并不會很低,但她舍得花這個錢。“我可能會舍不得吃一碗十五塊的面,但喜歡這個,就愿意在它上面花錢。”
女兒人在外地,但經常會在朋友圈推薦一些書,那是她選擇的書單。谷女士覺得,因為閱讀,她更貼近了女兒的生活,也更貼近了年輕人。“像我們這個年紀,很多人退休后都會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不覺得,我覺得每天都能汲取新的東西,新的營養。我覺得我還很年輕,日子還有很多種可能。”
和前門的“Page One”相比,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顯然熱鬧許多。
凌晨兩點,書店里的二十多人以年輕人居多,他們不僅在此讀書,睡覺、做作業、打游戲,讓夜晚的書店顯得并不孤獨。記者隨著輕微的鼾聲拾階而上,三名中年男子或坐或臥,蜷在角落里睡著了,手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
凌晨三點,薛全偉坐在書店的二層走廊,手里拿著一本華為創始人任正非的傳記。他從事會計工作,晚上剛和同事們聚餐結束。大家一起去KTV,他覺得“沒意思”,便來了書店。
薛全偉老家在山西太原,去年畢業后來到北京,住在工體附近的一個群租房里,房租每月4000塊。工作將近一年,把積蓄都做了理財投資,也因此他會關注一些這方面的書籍,覺得“比較有用”。他還會看些朱自清的散文,上學時候他就喜歡朱自清,覺得他的文字很美。
他說自己在這個城市沒有太多朋友,閑暇時打打游戲,“但是時間長了也會惡心”。
薛全偉喜歡來書店。因為這里不管多晚都亮著燈,這里有許多人,盡管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但熱鬧一些。“反正我回家了,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就不覺著孤獨了。”
一種夜生活
深夜11點,花市新華書店,一些顧客零星分坐各處。進出的顧客推門而入,又輕輕地回手將門關上。
程強(化名)面前的桌子上擺開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外賣營銷》,厚筆記本攤開,他架著腿,埋頭翻書頁,看到一些需要記錄的地方,就刷刷地記筆記,專注無他。
程強22歲,但已做廚師多年,2013年來到北京,在書店附近的飯館工作。有一天晚上路過這里,發現這是24小時書店,此后基本每晚下班后來此讀書至深夜一兩點,如今夜讀已成為他的夜生活的全部。
“為了充實自己,不能總是給人打工”。
程強之前有多次創業經歷,2015年,他攢了幾萬元開了一家面館,一年后因為不符合餐飲經營條件最終關門。這幾年程強又攢了些錢,仍抱有創業的想法,想開一家自己的飯館,有老家特色的飯館,最終開成連鎖店。
他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覺得當下要“忍”,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第一次創業失敗的問題出在哪里,并希望能從自己的閱讀中找到答案。
程強喜歡看史書。他欣賞劉邦,但是又覺得他太狠了,為了事業犧牲家人,他不想做到這樣。程強說,他現在在猶豫的是,手頭攢的錢,用于創業還是孝敬父母。自己已到適婚年齡,作為家中獨子,是否應該擔起家里的責任,他想找到一個平衡點。
在深夜的三聯韜奮書店,任浩捧著一本梵高畫集已經看了兩個小時。他是河北師范大學的一名學生,他說,他喜歡閱讀,經常在夜晚來書店。
他說,自己從小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父母并沒有太多時間陪他,他就以書為伴,這個習慣持續至今。他喜歡研究蘇格拉底、黑格爾、柏拉圖等人的哲學書籍,這些書帶給了他人生的指引。“當被父母、親戚和朋友們的觀點困住的時候,又沒有辦法去反駁,多讀讀書,想想這些人的經歷和觀點,選擇的方向就會清晰很多。”
落腳之處
在白天無處安身的人,深夜里會循著光亮找到自己的棲身之處。24小時書店就是這樣一種選擇。
劉忠(化名)是書店的保安,工作時間是每天零時到上午8時。在書店的兩年中,除了些許的深夜讀書者之外,還有很多人選擇在這里過夜。盡管店里要求不能在讀書區睡覺,但看到漫漫長夜里疲憊的身影,店長和保安也不太阻攔。
劉忠印象中,在書店過夜的人還是以年輕人居多,年紀大的也有。去年冬天,天氣十分寒冷,有個老人來到店里過了兩個月的夜。劉忠感覺老人精神上有些問題,但他一直很規矩,隨手拿了書,安安靜靜坐在位置上看書,后來天氣暖和了,老人也就不來了。
阿明(化名)今年20歲出頭,這是他在書店過的第四個夜晚,當天晚上七八點,他就坐在店里了,翻閱著《神秘島》,他說自己已經一天沒吃飯了。
阿明說,自己從內蒙古過來,前幾天,他和朋友鬧了矛盾,又從供職的飯館辭了職,現在沒地方住了,只好來書店過夜。他也不知道明天的著落在哪里,準備挨個去問問店家招不招人。
阿明說,自己是家里獨生子,他想回家,家里也想讓他回去。“家里情況復雜,是單親家庭,家里最后一次寄的錢也花光了。”他在猶豫,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想。
花市新華書店附近有北京站、同仁醫院等人群聚集場所,趕車的、掛號的人往往會在深夜選擇這里落腳。
4月21日凌晨1時,鄭水蓮和她的大學室友拉著行李箱走進書店。她們想在這里過一夜。
她倆在北京玩了三四天了,本來計劃當天返回,卻陰錯陽差改簽了第二天的火車,在酒店已經退房的情況下,只好來到書店。鄭水蓮說:“沒想到這里可以容我們過夜,還能看書。半夜的北京城真安靜,能捧著一本書讀,真有趣兒!”
書店守夜人
“24小時書店自身能否可持續發展,不是找一個地方,扶持補貼就能成功。
從圖書的選品到管理運營細節,再到選址,這些都是關鍵。”
盈利
2014年4月23日,三聯韜奮書店美術館總店開辦了北京首家24小時書店,時任三聯書店總經理的樊希安撰文回憶稱,這是他辦了這輩子最正確的一件事。
對于24小時書店的開辦,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予以了肯定,在給書店員工的回信中說,創建24小時不打烊書店,為讀者提供“深夜書房”,很有創意,是對“全民閱讀”的生動踐行。希望三聯韜奮書店能把24小時不打烊書店打造成為城市的精神地標。
2018年,三聯韜奮書店三里屯店開業,同樣24小時不打烊。北京三聯韜奮書店總經理郝大超表示,三里屯店已經實現了盈利,開業一年來,三里屯店流水大概是工作日2萬多元,節假日5萬元,一年的流水有1000多萬元,基本都來自于圖書銷售。
郝大超說,這些嘗試,是在實體書店不景氣的情況下,逆勢而為,為讀者服務。在實現了社會效益的同時,收獲了經濟效益。取得成功的背后,有減免房租等政策的扶持因素,但同樣離不開三聯自身的經營之道。
北京是否還能開更多的24小時書店?郝大超認為,這要看24小時書店自身能否可持續發展,不是找一個地方,扶持補貼就能成功。從圖書的選品到管理運營細節,再到選址,這些都是關鍵。
困境
“三聯”并非所有的24小時書店都能成功。三聯韜奮書店海淀店位于清華同方大廈,2015年4月23日開業,成為三聯書店旗下第二家24小時書店,但因地理位置原因,盡管客流以周邊高校學生為主,但學生購書意愿并不強烈,經營出現壓力,后來取消了24小時營業模式。盡管如此,也未能改變書店經營狀況。郝大超說,房租合同即將到期,上半年海淀店將閉店,啟動新店建設,目前已經有了初步設計方案。在中關村街道的大力支持下,新店選址在地鐵4號線人民大學站附近,緊鄰三環路,交通便利,計劃24小時經營。
緊隨北京首家24小時書店腳步,2014年,民營書店博書屋成為北京第二家24小時書店。今年4月16日,記者回訪博書屋時,工作人員確認營業時間已經不再24小時營業。這家書屋位于著名作家莫言住所附近,莫言本人還曾為書屋題字。籌建之時,書屋負責人就表示,書屋選址不是特別好,在德勝門文化產業園區里面,從地段上來說并不占優勢。
堅持
深夜11點,回龍觀地區店鋪大部分已經打樣,龐大的社區進入“夢鄉”。在龍域東一路雙創社區“一個書店”仍有顧客進出。
小皮是一名租住在附近的95后,一個星期大概能來兩三次,每次待到深夜11點多,“在這里有一種逃離現實,回到校園的感覺。”小皮自認為對閱讀要求并不高,自己并非文藝青年,但能從工作、無用交際這些瑣碎的事里抽出來,就很滿足。
書店創始人之一張曦說,開書店也是其從原來“逃離”出來的一種方式。與另外三個志同道合的同事相繼辭職后,他們開辦了這個深夜社區書店。
“一個書店”實行會員制,不算太大的店面除了書以外還有30個座位,張曦他們設想,會員可以在營業時間內來閱讀,或者將書借回家。書店在社區內有相對穩定的目標人群,不靠流量來賺錢。
另一位創始人文海顯得相對冷靜,“我們仨首先是志同道合的閱讀者,創業讓我們從純粹的讀者成為商人,要考慮利潤。開店前我們做了市場分析和調研,發現從2017年起,北京實體書店市場實際是回暖的,不管是政策原因還是人們心態,對于實體書店的渴求在增強。而現在市場上的書店,不論是以出版商為依托的連鎖書店還是運營年頭很久的獨立書店,大多坐落在商圈或者高校,很少有以社區為依托的,這讓我們看到了商機。”
最終,他們將店面選在回龍觀,“這里有大量租房打拼的年輕人,讀書其實是一種精神的放松,就像有人去K歌,有人打游戲,有人會選擇找一個好的讀書環境。我們會把店開到12點,讓大家下班后也能來放松一下。”
互聯網公司出身的三個人常談“用戶體驗”,他們曾想過24小時營業,“這個想法很天真,現在開到12點,我們輪流值班,身體精力上已經很難熬,而以現在的盈利狀況,我們無法承擔更多人力成本。”“通宵會有更多的人來嗎?這是一個挺難堅持的事。”
文海說,書店運營已經七個多月,不斷進行閱讀分享會,新書展臺,音樂、電影分享等嘗試,“通俗地說,我們是在尋找贏利點,如果效果不好,那不是書店或者書本身的問題,是我們沒把產品打造好。我們給自己一年的時間來試錯,但我們對于社區書店這個市場是有信心的。”
■ 延展
151家實體書店獲扶持
五年來,北京的24小時書店的經營情況盡管有聲有色,但也有中途放棄者。有觀點認為,消費者已經有了更好的買書和讀書方式,市場并不迫切需要24小時書店這樣的服務。
對此,書業營銷專家、書店轉型專家三石表示,書店的轉型,應是從“賣場”轉向“文化消費空間”,書店“賣場”就是賣書的地方,在數字閱讀與網購時代肯定會無法生存。而“文化消費空間”則是提供大眾閱讀、文化產品消費、新生活方式的地方,同時,新型的實體書店,是連接人與書、人與閱讀、人與人,人與書店空間關系的平臺,人們去書店的目的并不是純粹買書,而是交流、分享、欣賞,這個功能是網店無法提供的,這也是為什么現在去實體書店的人越來越多的原因。
三石認為,當下實體書店的贏利應是通過復合式經營來完成,包括咖啡、文創、餐飲、藝術品、文化展演活動。三石認為24小時書店和一般的書店運營區別,尤其體現在深夜到早晨的時間段,在晚上8點到凌晨的時段會安排朗讀、讀書分享、觀影等讀者活動,并在午夜提供折扣西點,向在書店閱讀到早晨的讀者提供價廉物美的早餐。24小時書店的良性運營,需要設計好的商業模式,并且注重后半夜的運營。
2018年,北京市151家實體書店獲得5000萬元專項資金扶持。這151家書店包括特色實體書店57家、社區實體書店94家,涵蓋北京市16個區。獲得資金扶持的書店是北京市目前定位清晰、內容獨特、服務新穎、風格與眾不同的特色實體書店和服務社區居民及周邊企事業單位表現突出的社區實體書店。今年,北京市實體書店建設聯席會成立,旨在促進各項有利于實體書店發展的專項政策落到實處。
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王野霏表示,2019年北京市委市政府將持續推動全市實體書店建設,市級財政將投入1億元扶持200家實體書店,同時在全市加快閱讀空間、書香驛站等閱讀場所的建設。
“北京可以開24小時書店的地方并不多。”北京三聯韜奮書店總經理郝大超說,三里屯獨特的區域位置對于書店吸引客流有很大幫助。來三里屯的人群也有更高的消費能力,愿在書店里購書。
郝大超表示,繁榮的夜間經濟可以給開辦24小時書店創造良好的生存土壤。都市夜生活也應該有書店的一席之地,滿足人們的需求。
采寫/新京報記者 康佳 周世玲 張靜姝
關鍵詞: 深夜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