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香港的一個平常周末。港島午后日光和煦,在香格里拉酒店寬敞的大堂,港島的富人們沉浸在現場樂隊演奏的舒緩音樂中,享受著下午茶。距離圣誕節還有一個月時間,這里已經裝點上圣誕樹。
幾次變更約定采訪時間后,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終于在這里見到了風波中的金立集團創始人劉立榮。他來得比較早,就坐在大堂咖啡吧靠落地窗的沙發上,帶著耳機低頭打著電話。近一年時間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劉立榮體態和此前變化不大,臉色略顯憔悴,穿一件雅獅威高爾夫球衫,桌上放著一壺綠茶。
此時,距上一次他公開露面已經一年。去年11月,金立曾包場深圳衛視演播大廳,劉立榮與當紅影星劉濤同臺發布了8款手機。當時在小范圍內已流傳金立陷入危機的消息,直播里的劉立榮鎮定自若,仿佛對外宣示金立一切正常。但一個多月后,當劉立榮卷入賭博傳聞時,金立已深陷債務危機。
從今年1月起,劉立榮已在香港滯留了10個月,租房隱居在港島某處。他在香港也沒有切斷和深圳的聯系,時常會約見一些金立高管、股東,甚至債權人。作為掌舵者,在金立大船下沉的時候他也曾試圖扭轉金立和他自身的命運轉輪,但尋找戰投接盤的愿望在7月破滅。當前他已經從董事會出局,隨著金立將進入破產重整,劉立榮個人命運可能也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上。
這次短暫的碰面,劉立榮像往常一樣態度謙和,說話看不到情緒起伏。對一些敏感話題,坦然地說出一部分真相:一方面他承認在塞班島參與了賭博,從金立“借用”了資金,但否認賭輸100億的說法。對金立的倒下,他認為,直接原因是資金斷裂,根本的原因是長期以來公司都在虧錢。
塞班賭博之謎
劉立榮再次走進輿論關注,是因為近期有傳聞稱,劉立榮在賭博上輸了超過100億,股東們推測其挪用公款數目可能在60億左右,甚至在塞班島上一把牌輸掉了7億美元。
輸掉100億是金立倒下的真相嗎? “商界棋王”是何時開始沾染了賭博?在塞班島,劉立榮和賭場大亨紀曉波之間發生了什么?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帶著公眾關注的問題問他,但是他對這個話題感到非常敏感。
“我現在想的就是放棄,對于金立和這些傳聞,我不想對外回應任何東西。我最好變成一個隱身人。”在一開始對話的時候,他已經認定,對外回應任何有關賭博的事,都會戳痛自己的傷疤。盡管他個人鑄下大錯并殃及眾人,但應該按照重整程序處理,回應這些事情也可能不利于重組推進。但是賭輸100億的說法確實讓他感到不快,所以在對話中他還是對塞班島的傳聞回應了一些信息。
“參與是有的,但是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錢?如果是真的,博華(指紀曉波家族控制的博彩公司博華太平洋(601099,股吧))股價都要大漲了。在國內能有幾家公司拿出100億?”他對賭博輸掉100億的說法堅決否認。
劉立榮究竟輸了多少錢?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他思考了一會,然后用很輕的聲音說:“十幾個億吧。”躲避了這個話題很久,他本人終于坦承參與了賭博。
但這是準確的數字嗎?可能難以確定。在難以求證的時候,每個人都存在美化自己的動機。但是單就在境外賭博的行為,按照法律適用的屬地原則并不違法。他是否要承擔責任,應該關注其是否存在資金挪用。
回答這個問題時,他也否認了從金立挪用60億公款的說法。他說:“我創辦金立16年,在公司一直是絕對的權威,我個人沒有其他收入,難免在生活上有些公私不分,存在借用公司資金的行為。”他沒有說出從公司挪用資金的準確數字,只是稱“大概十幾個億”。 可能為了佐證他的說法準確,他補充說,金立下個月就可能進入破產重組程序,這些賬目都會公開的。
他首次向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坦承自己使用了金立公司的資金,但在講述這一行為時,敘述為“借款”。這個辯護性質的說法似乎聽起來有些無力,但對他的個人命運來說,是借款還是職務侵占,裁定結果可能會是至關重要的。
在媒體披露出來的一份疑似金立主要資產及抵押情況的圖表中,提及金立財務中有14.3億元為控股股東劉立榮來往款項。同時也有人懷疑這一數字過低,劉立榮還有可能將挪用資金做到了應收賬款中,因為在這份看起來比較合理的數據中,2017年底應收賬款有28億元。在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的補充采訪中,劉立榮對此沒有做評論。
有關塞班島,劉立榮零碎的敘述中提到,在塞班島輸錢發生在2017年的1月(有接受記者采訪的金立原管理層稱,應不只此一次),其中參與人確實有傳聞中的博華太平洋老板紀曉波。劉立榮說:“我和紀曉波之間是平的,我沒有給紀曉波錢。”按照他的話說,他確實欠了紀曉波錢,但是沒有支付給他,而是支付給了其他參與者。
富豪賭桌上的故事可能非常刺激,但對賭桌上最大押注多大籌碼的細節,以及資金是如何劃走的?挪用資金是否全部拿去償還了塞班欠下的債務?在被繼續追問一些細節時,他擺手表示拒絕回答,表情像是被揭到了逆鱗。
劉立榮所說的博華太平洋塞班賭場,財報披露大部分貴賓客戶來自中國內地、香港、澳門及韓國。博華太平洋的財報顯示,在2017年有一位客戶為其貢獻了21.8億港元的貴賓廳收入,占博華太平洋全年總收益的16.5%。在2017年末,博華太平洋最大的債務人欠款10.9億港元,前10大債務人欠款18.67億。逾期6個月以上賬款超過70億港元。
這些數字之中有沒有他的影子,劉立榮諱莫如深。在談話中,他對自己的賭博行為表示非常懊悔。“賭這個東西真的不能沾,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光是涉及多少錢,它會對你的品行定性,讓一個人人格破產。”
金立為何倒塌?
金立的倒塌讓400多家債權人蒙受損失。但真的是因為劉立榮“借用”資金,金立就撐不住了嗎?
在2016年金立發行規模為10億的私募債“16金立債”時披露的財務數據顯示,2016年金立營收達到270多億,凈利潤13.3億,當年現金余額為7.3億。2017年上半年,金立營收則為150多億,凈利潤則為7.6億,現金余額10.3億。就這樣一份報表來看,金立財務狀況是相當健康的,金立的死亡之謎究竟是什么?
在與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的對話中,劉立榮對金立落得如今局面有他的說法。“從2017年開始,金立和供應商之間的往來一直是比較緊張的,有些供應商聽說我參與賭博的事情之后,就用斷供、申請保全資產的方式逼迫金立還錢,在2017年11月份,我自己籌措了1個多億投入到公司,但已經無濟于事。”
他講到,在2017年11月份,攝像頭模組最大供應商歐菲科技開始對金立停貨,生產一下子“休克”。在斷供之前的8月份,金立在國內市場回款一個月接近20億,到了11月份下降到13個億,12月份就不到5個億,到了今年1月份就全斷了。公司運營就停了,然后更多的債權人撲了上來。
說完這些,劉立榮思考了一陣,話鋒又轉了。“其實,如果沒有這次資金問題,金立以后會怎么樣也很難說。”
“到今天這個局面,本質上是因為金立手機多年都在虧損。在功能機時代金立盈利能力是比較好的,2007年利潤有5個多億,到2011年利潤在3億到5億之間,這個時候規模其實并不大。反而后面轉型做智能手機,從2013年開始以來就一直在虧損,費用大,產出不大,持續負現金流,一直通過銀行輸血。”劉立榮說,在2013年到2015年,金立平均每個月虧損不低于1億,到2016年和2017年每月虧損不低于2億。”劉立榮的這個說法讓人感到驚訝。
誰能相信一家曾經年出貨量近4000萬部手機、接連聘請明星代言的手機大廠,一直在虧損的狀態。而且按照劉立榮的說法,粗略計算,從2013年到2017年底,金立累計虧損就有約80億。虧損80億的情況下企業還能夠支撐下去?劉立榮是否在為自己開脫呢?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提出質疑。
劉立榮回答:“差不多是這樣一個數字,所以公司銀行貸款一直在增加,雖然虧損但企業經營的流水一直在流轉。你可以看看,國內很多小打小鬧的手機公司每年在虧損多少,我們是大打大鬧的幾千萬部,這幾年投入了這么大的費用沒沖出來。”
聽起來有些離奇,也不是完全沒有可信度。只是主業虧損情況下,“16金立債”遞交的財務報表經過了怎樣的會計處理方法就不得而知了。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在金立這家民營公司,持股41.4%的劉立榮長期以來是絕對權威。有已經離職的金立前管理層對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表示,在金立,可能只有劉立榮和他的同學——金立財務總監何大兵清楚公司的財務情況究竟如何。在今年10月26日,兩人均被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列入失信被執行人。
對于劉立榮稱金立長期在虧損的說法,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咨詢了幾位金立的高管,一些高管表示了質疑態度,但也沒有太有力的反駁,因為很多人并沒有接觸過金立的財務報表。但也有聽起來對劉立榮的說法有些支撐的聲音。
從2009年起在金立東莞工廠負責生產的副總裁李三保也在10月份離開了金立。他在11月25日接受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采訪時表示:“作為職業經理人,我沒有看到過財報,但是金立在從功能機進入智能手機時代之后,情況都并不理想,整體反應體系和競爭對手相比弱了不少,只有像M系列這樣的產品利潤尚可,但低端機還是占據了大多數,在整體利潤很薄的情況下,為了沖上去堅持高舉高打,每年營銷投入都比較大。其實感受上,公司每年都很辛苦,我聽到盈利的年份不多。這樣再有資金抽走的話,影響就比較大。”
李三保稱,2017年金立規劃平均每月生產400萬部手機,但是在1月份就感到產線方面供貨比往年吃緊,到當年8月不斷出現一些供應商威脅沒有回款就不再供貨,到11月份發生供應商訴訟事件后,生產基本就停了。“最巔峰的時候這里有1.3萬多人,都是一步步辛苦打拼下來的,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離開的時候也是戀戀不舍的。”
劉立榮在今年1月份通過社交軟件接受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采訪時稱,金立資金鏈問題爆發的主要原因是2016年和2017年營銷費用和投資費用投入超限,2016年至2017年金立營銷費用投入60多億元。在參與賭博的行為逐漸明了之后,劉立榮當時的這個說法自然也被質疑。比如媒體援引知情人士稱,2016年廣告投入費用10億左右,2017年只有7億-8億的預算。
很多人都認為是劉立榮把責任推卸到金立負責營銷的團隊身上。對這一說法,劉立榮對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回應說:“其實現在打官司的廣告費就有十幾億,這只是營銷費用的一部分,而且不是大頭,地面網點的營銷投入才是大頭。2016年2月份開始,金立啟動全球換Logo、啟動新品牌,營銷費用是比較大的。我沒有推卸責任給營銷人員,其實每一筆錢都是經過我花出去的。”他仍然堅持稱:“過去兩年營銷費用有六七十億是不夸張的,空中、地面、物資、海外這些部分加起來投入超過40億。”
一些接受采訪的金立員工對劉立榮的話仍有懷疑,但沒有人拿出可靠的反駁依據,這個話術一時難以查證。
李三保則分析:“當時做品牌,堅持高舉高打的做法我認為是對的,關鍵是出貨量沒有達到預期,比如說2017年銷售目標是5000萬部,做市場的投入規劃也是按照5000萬部的量做計劃投放,沒有做到這個量的話,超出的費用支出自然就把盈利吃掉了。”
170億的債務
金立現在有多少債務?劉立榮說,大概有170億元左右。其中包括銀行債權人債務約100億元,上游供應商約50億元,廣告供應商約20億元。在上半年,劉立榮還掌握著主動權,希望找到戰略投資方幫助尚未“涼透”的金立起死回生,但其實根本沒有“白衣騎士”。11月份,金立董事會要求他放棄董事會職務,他接受了提議,簽字離開了董事會。
劉立榮表示:“從2018初開始引入戰略投資者,大概接觸了6家意向公司,但是到8月份基本放棄了希望。并沒有因為我要保住控制權錯失戰投機會的情況,事實上,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每一次都是抱著一種理想。這么大的債務、這么多的官司,在國內當前的經濟形勢下,100多億的負債誰會愿意來接呢?到后面轉變思路就是推進破產重整,一開始擔心銀行機構不同意,但是在11月23日金融債權人會議上,所有銀行都支持了破產重整方案。”
而在11月20日,有近20家金立供應商聚集在深圳中院,向法院提交對金立進行破產重整的申請。破產重整看起來似乎是更容易讓各方接受的方式,以時間換空間,通過逐步解封、恢復、運營金立旗下的資產,通過一段時間資產增值來償還目前不能覆蓋的債務。
對債權人來說,接受破產重整已經是無奈之舉。一位不同意具名的債權人對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表示:“金立大部分欠款是存在抵押的,如果是破產清算,按照清償順序,我們可能什么都要不回來了。而接受破產重組則需要繼續等待,未來也是不能預知的。金立債權人有400多家,事發一年多已經有很多小供應商等到破產了,討要欠款的甚至還有劉立榮的親戚。”
顯然,供應商對劉立榮以及金立的行為是極其不滿的。工商資料顯示,僅金立通訊已經有141起訴訟案。上述不愿具名的債權人表示,一年多時間討債無果,曾多次去往金立總部拉條幅,但每次興師動眾過去,換來的都是要等。對劉立榮和金立來說可能是有價值的,從持有的資產上看,微眾銀行、金立大廈等都有升值潛力。
金立自去年底開始陷入債務危機以來,不少上市公司“踩雷”,包括歐菲科技、領益智造、深天馬、維科金華、深圳華強(000062,股吧)等多家上市公司都做計提減值準備,其中計提減值最大的是歐菲科技,金立對其欠款高達6.26億元。
讓人看到一點希望的是,金立的破產重組引入了一個明星團隊。劉立榮稱,武捷思領導的富海銀濤在10月份開始牽頭金立破產重組方案。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了解到,武捷思曾任廣東省省長助理等職務,在1999年被委派至香港負責對當時負債高達35.85億美元的粵海集團債務重組的案例時,有一段近似化腐朽為神奇的故事。他也因為在任粵海集團董事長3年時間里,把當時破產邊緣的粵海系起死回生而聞名。
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獲得的一份富海銀濤提出的供討論的債務重整思路草稿中寫到,原股東將放棄一切權益,金立歸全體債權人所有;債權人方面,有抵押物的債權人保留債權、抵押物不變,未付利息轉為新貸款本金,無抵押債權人進行債轉股,小額債權人保留債權;管理團隊負責恢復一定規模的生產和銷售。同時不放棄引入戰略投資人的機會。
劉立榮稱,根據德勤出具的報告,金立旗下微眾銀行股權、南粵銀行股權、金立大廈、金立工業園以及一些其他房產和對外投資股權等資產價值100億元,這些還沒有計算一些應收賬款以及金立的無形資產。這個方案思路就是要用3到5年的時間運營資產升值,來100%地償還債權人的債務。
劉立榮說:“預計下個月就可以進入破產重整程序,之后就是法院接管了。用三五年時間全額償債是金立能做到的,也是我現在最大的心愿。” 而對于他個人來說,前途未卜。其個人名下以及夫妻共同財產均被查封,劉立榮稱,在海外沒有置業,目前沒有考慮自己將來的安排。
在手機行業,相比雷軍、余承東等同行,更年輕、更早成名的劉立榮作風也更老派。事實上,在五六年前,劉立榮已經有功成身退的想法,曾在2013年退居幕后了一段時間,公司交由管理層管理。彼時,華為在改頭換面、極速前進,年長劉立榮3歲的雷軍創辦的小米開始創造神話。在互聯網手機攪動的行業局面大變動后,到2015年劉立榮又重新執掌國內市場。
在行業激烈競賽中,并沒有太鮮明特色的金立,2016年4000萬出貨量一度有機會沖擊第一梯隊,一度逼近小米。劉立榮低調奔跑的姿態,好像不需要汗流浹背也可以在比賽中跑贏。但是直到潮水退下去,才發現運籌帷幄的人不見得內功深厚,也可能是持續占用銀行貸款帶來的打不完彈藥的假象。
在采訪中,劉立榮也說到金立管理上存在的許多問題。“我是個過于重視感情的人,很多身邊的人在金立呆了很長時間,一些部門相互之間成了堡壘,人員臃腫、活力不足、效率不夠,存在一些吃大鍋飯的現象。我個人性格上也缺少了對內部下手改革的狠心。”時至今日,這些往日的病灶,相比賭博點燃導火索引爆炸藥包的邏輯,顯得有些無力。
采訪結束,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和劉立榮一起走出香格里拉,步行走上中環的街頭。在路上,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問他,此前網絡上盛傳一篇雞湯文章,分析他和大學同學李盛兩人的不同人生。大意是說畢業走出校門之后,劉立榮經過奮斗身價達到數十億,而李盛依然月薪5000元,原因是因為劉立榮比李盛在小事上更較真,甚至會考慮到為方便客戶乘坐高鐵看風景,交代給下屬在訂座時應該選擇靠左還是靠右。
“這個極力熱捧劉立榮的熱銷雞湯故事,是真的嗎?”證券時報·e公司記者向他求證有沒有李盛這個人,他停下來哈哈一笑:“我根本沒聽說過有這個人。” 隨后握手言別,很快消失在皇后大道熙攘的人群里。